
仇进忠:那消逝的紫城土丘
冀中平原广袤无垠、一马平川,然而晋州市紫城村四周,却曾有几座山冈般的土丘。这独特的地理景观,承载着我童年无尽的回忆。如今,土丘虽已消逝,但那些美好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间。
一
紫城土丘的来历颇具传奇色彩。据有关史料,东汉末年,公元184年,因吏治腐败,苛政如虎,赋税徭役沉重,民不聊生。农民首领张角等以“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”为号,以黄头巾为标志率农民揭竿而起,与东汉官军激战数月,一度势如破竹,但结局还是以失败告终。其中,下曲阳之战,张宝等十万将士血染沙场,全军覆没。这场被后来称为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农民战争之一,虽败犹荣,它加速了东汉腐败王朝的崩溃,形成三国格局。
相传,紫城一带为起义军将士战败后的埋葬地,人们将英雄尸骨封土为丘,上天也被感动,连刮七天七夜大黄风,坟丘越刮越大,后又经岁月沧桑、自然造化,形成了大小五座土丘,有的高达三四十米,总面积约四五百亩。
紫城的村名,饱含着后人对英雄们的敬意。据相关资料和村史记载:起初,有起义军后代自发来此守护先烈坟丘,渐形成村落。张宝的指挥所被百姓誉为“紫禁城”,紫禁城也就成了村名,后因担心惹祸招灾,改为紫城。随着人口增加,有的在土丘东面,有的在土丘西面,也就有了东、西紫城村之分。
二
村北的土丘由两片构成。紧挨着村子的是一座较为低矮的土丘,1958年人民公社后,这里被改建成百亩果园,主要有杏树、桃树、梨树与枣树。夏秋时节,金黄的杏子、红嫩的桃子、黄澄澄的鸭梨和红彤彤的大枣依次挂满枝头,散发着诱人甜香。
每当村里大喇叭招呼大家去果园分果子,孩子们便提着竹篮、拿着口袋,兴高采烈、蹦蹦跳跳地奔向果园,这是十分开心快乐的事儿。至今,我还常做去果园分果子、摘果子,而没有吃的后悔梦。
果园的北边,一个形似馒头的巨大土丘矗立在石津运河和石德铁路南侧,老乡们叫它“葛针坟”。土丘周边是为防风固沙栽植的大片槐树林。春天,洁白的槐花挂满枝头,招来蜜蜂和蝴蝶,微风吹来香味扑鼻。夏秋,这片槐树林和沧石路沿线的杨柳林便成了老乡们打草、拾柴的好去处。
初冬,人们起个大早,背上筐,带着搂耙,有的还推着小车来树林搂树叶,它是冬日柴灶引火的好燃料。上冻后,树叶每天都哗哗往下落,人们兴奋地忙碌着,不一会树叶就填满了筐、塞满了包、装满了车。满载而归时,肩头的重负都飘成了欢快的歌。
除了繁茂的槐树林,沙丘旁的沙地孕育出别样的景致。村里在这里大面积种植花生。秋天收获时,生产队按人头将花生地分到各户,男女老少带着铁锨、小锄头涌向田间,大人们翻土,小孩们捡豆,晌午也不停歇。老人做好饭菜送到地里,全家席地而坐,边吃边说笑,丰收的甜蜜弥漫田野。
三
那时,乡村生物资源丰富,这或许是因滹沱河多次改道,石津运河及其分支纵横交织,充沛的水资源与独特地貌,形成了紫城一带良好的自然生态。
村北的沙丘里,常有蛇类出没,黄色、绿色、褐色的蛇隐居其中。有老人说:“咱村蛇多,有先祖保佑,是龙脉上的风水宝地。”沙丘旁的小河流水潺潺,岸柳成行,河边水生植物茂盛,青蛙鱼虾活蹦乱跳;家宅的高大树梢上挂着老鸹窝,燕子时而空中觅食,时而到屋檐上、电线上小憩;人们行走在田间地头,时常会有野兔、野鸡和田鼠窜出。收获庄稼时,亦会惊现一窝鹌鹑,生活充满趣味。
有一回,我随锁子哥去村北沙丘荆条林逮蚰子(蝈蝈),正在听声悄悄寻找着蚰子,突然,一条“沙斑蛇”从我脚面飕飕掠过,我惊得大叫起来。锁子哥迅即抄起石块就朝蛇砸去,大伙跟着用树枝打,荆条抽,把蛇打得无力动弹,翻起了肚皮,但仍翘着头朝我们伸吐着分叉的红信子。
“快胡拉头发!”石头喊道,“它在数我们的头发,大人们说蛇记仇,它会找我们算账!”我浑身打个激灵,手中麻子叶包着的蚰子滑落在地,连忙胡拉头发。又是锁子带头,大伙扑通扑通跪在地上,嘴里嘟囔:“蛇神饶命,我们错了,你走吧”。片刻,大蛇停止吐信,居然真的慢慢滑进了沙蓬草丛。我感觉后颈的冷汗把衣服都浸透了。自此我对大自然和生灵心生敬畏。
小学放假后,我与东东哥常去村北打草。沙丘上的节节草、鲜鲜菜,槐树林的齐齐菜、燕子衣,河边的芦草、尖草,路旁的猪耳朵、老路科都是牛羊猪兔喜爱吃的。一次,我们在沙丘旁的河岸边发现一只受伤的丑丑咕(斑鸠)。它蜷缩着头,无精打采,左翅膀下有伤。我们小心翼翼地把它带回家,给它消毒,逮蚂蚱喂它吃,盼它康复,但它还是死了。母亲有些不忍地将其收拾烹煮,成了我们的美餐,还让我给东东哥送去一半,说“有福同享”。这事东东哥念念不忘。
村南的土丘离我家最近,是我儿时玩耍的天堂。夏日,土丘上的枣树挂满青果,我们在树林捉迷藏、掏鸟窝,欢声笑语回荡林间。那一年,我和双双在老枣树的树洞里,掏到“光蛋蛋”的麻雀,我一直将其喂养到羽翼丰满,打个口哨它就会飞到我的手上,我们成了好朋友。土丘的东南边紧挨前街的池塘。池塘边两棵巨大的面梨树遮天蔽日,树上鸟雀啁啾,树下老人们谈天说地,孩子们在池塘戏水玩耍,偶尔能摸到几条大泥鳅,一幅绝美的风景画。
到七十年代,村南的土丘逐步被宅基地和工副业用地蚕食,加上老乡们大量积肥取土,这里成了第二生产队的养猪场和电缆加工厂,西侧还建了养鱼池。
四
村东的土丘位于东、西紫城两村之间,面积相对较小,大概有十几亩。尽管规模不大,但意义非凡。这里是传承千年的紫城庙会主要场所,每年农历九月十五是庙会高潮,十里八乡的百姓来这里祭拜先祖,祈福纳祥,庆贺丰收。庙堂供奉着黄巾军领袖张角、张宝、张梁三将军,以及当地名人魏征的神像,并有纪念馆。
经有关文物和文化部门考察考证,确认紫城一带为史上“紫云观”和“天地人公祠”的遗址。上世纪土丘消失后,百姓们在此修建了庙宇,被晋州市政府列为文物保护单位。
村西的土丘与村庄隔河相望,随着农业发展,土丘被逐步开垦,像一座孤岛越来越小。老乡们称这里为“狐子窝”,流传着不少神奇故事。我小时候土丘还在,这里确实有狐狸和黄鼠狼等动物。人们挖土时,挖出了狐狸洞穴,发现不少不明尸骨。
狐狸多在夜间活动,常潜入村里叼扰家禽。我家也遭遇过“半夜鸡叫”,父母听到动静高声喊打,父亲抄起擀面杖冲去追打狐狸,可哪里追得上。第二天,会发现鸡少了一只或是被咬死。村里很多人家都有类似经历。“狐子窝”,成为老乡们龙门阵上不倦的谈资。
生于西紫城村的作家赵国瑞,自小与土丘相伴,被村里丰富的生物资源与神秘的狐仙传说耳濡目染,他以家乡为灵感宝库,深耕儿童文学创作,出版了10多部与动物有关的寓言故事,不仅有以狐狸为主角,智斗日本鬼子的惩奸除恶传奇,更有忠犬救主积德扬善的真实传说,把人间善恶与动物灵性相融合,以多种形式和体裁将紫城的乡土记忆和文化基因,编织成一个个鲜活的故事,以文字形式传承下来。他主编的《西紫城村史》,成为年轻人了解家乡了解历史的窗口。
五
土丘给孩子们带来欢乐,在艰难的时刻也成为护佑紫城人的天然屏障。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里,土丘见证了紫城人英勇无畏的斗争精神。抗战时期,村北铁路旁建起了日军炮楼,敌人时常进村扫荡。八路军和乡亲们充分利用多土丘的有利地形摆开“迷魂阵”,声东击西地与鬼子巧妙斗争和周旋。
村南土丘紧邻村子,不少人家房屋依丘而建,他们依土丘挖掘地道,发挥了巨大作用。郭文荣这位瘦弱女子,是全村第一个共产党员,她任党支部书记和妇救会主任,领导全村的抗日斗争。她家的地道直通土丘南面的庄稼地,遇有情况,前来联络的武工队和地下党同志都能安全隐蔽和疏散,是坚强的抗日“堡垒户”。
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,紫城人母送子、妻送夫踊跃参军支前。全村先后有9位优秀青年参军后英勇作战壮烈牺牲。游击队员徐文进参加八路军后,英勇善战,成为王震得力部下,后随其进疆剿匪,被委以塔城首任县长重任,把一生献给了边疆。
从东汉末年黄巾军起义的慷慨悲歌,到为新中国前赴后继、浴血奋战,紫城人传承了先祖勤劳勇敢、刚直不阿、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。这精神似土丘植根大地,融入了紫城人的性格,这是一个民族不可缺少的血性。
六
上世纪50年代,我出生于西紫城村,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生活了近20个春秋,1976年参军入伍,但与故乡一直血脉相连。
沧海桑田,紫城村已大大改变了模样。往昔的土坯房被砖瓦房或小楼取代,曾经自然随性的泥土路,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,直通田间地头。傍村而过的石津运河分支,自1963年洪灾后改建为水泥河道,近年河道和紫城桥再次重筑,彻底根除了水患。老乡们生活起居悉数告别咸井水、柴灶、煤炉,用上了自来水、天然气。
我漫步在村庄、田野,喜悦与忧虑交织,骄傲与遗憾共存。除了那条一年四季流淌的小河,再也难寻儿时土丘的痕迹了,只有村北被废弃的果园里还残存着几棵卷缩着叶子的枣树。一家一户的土地耕种,难寻劳动的欢歌笑语,偶有形单影只的劳作者在田野里显得渺小而孤单,深入村中,难见年轻人的身影,很多人去城里买房定居,近几年很少有人家再盖新房,那些老弱病残维持着村子。不少宅院破落不堪,墙倒屋塌,杂草丛生,曾经生机勃发的热闹乡村,显出些许荒芜与颓废。
身处钢筋水泥构筑的闹市,每当念及老家,那土丘上的风声、槐香、鸟鸣便在耳畔、鼻尖、心间回响。这一切,如同五彩斑斓的梦,只能在回忆中追寻。也许,这就是发展留下的遗憾。紫城土丘消逝在农业现代化的历史长河,而工业化、城市化又在蚕食着村庄。
聚沙成丘。记忆里,集体劳动的号子响彻田间,艰难时刻,人们守望相助,同甘共苦,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像涓涓细流汇成江河,这是一道最靓丽的风景。未来的乡村,仍需要这种信念和坚韧的力量,我相信,这种信念和坚韧已经融入紫城人的血脉。我可爱的家乡和广大的乡村理应也完全能够建设得和谐、美丽和富饶。 (2025年5月3日)

【作者简介】仇进忠(忠言),河北晋州人,1976年参军,在部队历任文书、干事、教导员等职,长期从事宣传等政治工作。1995年转业至《河北日报》社工作,先后任办公室副主任、:“系列报总编、机关党委副书记等职,正高级职称。几十年笔耕不辍,退休后仍常以笔为友,涂写字句,聊抒胸臆。
